這個春天，發(fā)生了一件頗有儀式感的盜竊事件。梵高167歲生日這天，他的畫作被盜了，令人痛心的同時，也不禁聯(lián)想其中關聯(lián)。

據(jù)荷蘭（現(xiàn)稱為尼德蘭）的辛格·拉倫（The Singer Laren museum）博物館透露，該館梵高作品《春日花園》于當?shù)貢r間3月30日被盜。據(jù)悉，被盜博物館由于新冠肺炎原因處于關閉狀態(tài)，凌晨3:15分，警報聲響起以后警方抵達，嫌犯已逃跑，只剩碎玻璃散落一地。這副作品是辛格·拉倫博物館從荷蘭格羅寧格（Groninger Museum）博物館借展的，格羅寧格博物館館長表示，盜竊者偷走的是屬于全世界的作品。

鳳凰網(wǎng)文創(chuàng)獨家對話中國北京馬奈草地美術館名譽館長、意大利─中國第四屆雙年展主策劃人王景義，深入中西方藝術品失竊背后，探討其產(chǎn)生機制、歷史來源，背后的文化價值觀念和可能性的問題，以及相關事件對于中國美術館博物館界的燭照和反思。

此次梵高失竊畫作 《春日花園》

梵高作品的強烈、稀有，永遠是人類市場追求的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失竊的這一幅《春日花園》，在整個梵高畫作中是什么樣的地位，藝術史上有什么樣的價值？

王景義：這是梵高 1884年的作品，它并不具有很強烈的梵高特征，并非屬于梵高很重要的代表作品。這個作品在市場上的價值可能沒有想象那么高，就保險公司的估價，大概會在一百萬到三百萬英鎊左右，不像梵高一些作品的拍賣價都在六、七億左右的人民幣。

廣義的藝術史來說還是要以大眾認知的部分來衡量。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比較接近于梵高轉(zhuǎn)型前那么一剎那。1886年之后，梵高在巴黎進入色彩運用的轉(zhuǎn)型期。開始出現(xiàn)大家比較熟悉的梵高那種不混合色調(diào)，用多種單一色調(diào)的方式來表達的鮮艷筆觸感。這件作品算是梵高早期的一個創(chuàng)作，不能說它不重要，但它也屬于梵高學習新古典主義的正式的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巧合的時間點，《春日花園》這個作品從尼德蘭畫派的角度，包括這個美術館的背景來看，都頗有意味。辛格·拉倫博物館和格羅寧格美術館，他們之間的問題可能只有作品跟賠償這兩點，但是對于偷竊者或者是未來的收藏家，我相信有特殊的意義。這件作品描繪了梵高一家居住的尼嫩鎮(zhèn)（Nuenen）的花園，根據(jù)格羅寧格的博物館資料顯示，當時梵高的父親是這個教區(qū)的牧師，梵高還在冬天給花園粉刷過。梵高的宗教信仰促使他成就藝術家的特質(zhì)，這些都影響到藝術家生命的內(nèi)涵和人生哲學，我個人是不相信任何情況下梵高會舉槍自伐的，有空我們再單獨來談談這點，但對于這件作品偷竊的動機和未來流向，如果無法偵破后世也就不得而知了。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你自己也是收藏家，梵高的畫作在全世界的博物館美術館體系中，它的收藏情況是怎樣的？

王景義：梵高目前的作品，主要收藏在大家耳熟能詳?shù)陌⒛匪固氐よ蟾呙佬g館。但事實上，梵高有很多藝術史上留名的重要作品，總共將近百件都在荷蘭南部的庫勒穆勒私人美術館。除了這兩個美術館以外，日本有一些美術館存有少量，也有幾張在中國大陸，臺灣地區(qū)，目前私人收藏的部分比較難以見到。

王景義 北京馬奈草地美術館名譽館長、意大利─中國第四屆雙年展主策劃人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梵高現(xiàn)在存世的作品有多少件？

王景義：這個一直有爭議，但因為前兩年又有一些存世的作品出現(xiàn)，排除草稿和習作與紙本的文獻，大約有幾百張比較正式的作品，統(tǒng)計數(shù)字上還是說不好。梵高一生僅僅37年，創(chuàng)作期非常短。發(fā)病后，開始在療養(yǎng)院有一個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作期，他的弟弟提奧一直在推廣他的作品，很多梵高傳記里面講過，提奧在巴黎的時候只幫梵高賣過一幅畫。另外，梵高有好幾件作品可能是送人的，或者是在畫家之間流轉(zhuǎn)交易的，這些都比較存疑。油畫的話，應該除了美術館以外，估計在私人收藏上面能流通的不會超過十件吧。

荷蘭庫勒慕勒美術館里的梵高畫作 王景義攝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過去也有梵高作品遭受失竊？

王景義：梵高作品經(jīng)常遭竊。從去年開始，我們必須改口稱“荷蘭”這個國家為“尼德蘭”了，佛蘭德斯畫派跟尼德蘭畫派失竊事件比較有名，失竊作品最有名的應該就是凡·艾克，第二是梵高。1991年，有盜賊團伙直接把梵高美術館的門給砸了，洗劫了20多件，幸好這個集團并不太專業(yè)，失竊案很快就被警方給破了。

藝術史里面有很多專業(yè)的盜賊，偷盜過后流通到私人藏家手里，這樣作品就永遠在世面上不復存在了，這個是最令人難過的。幸運的是包括梵高之前被偷的《向日葵》、《鳶尾花》，還有在教科書里面的《吃土豆的人》都找回了?！冻酝炼沟娜恕番F(xiàn)記載是在梵高美術館，可是我記得，我在2014年的時候，還在荷蘭南部的庫勒穆勒親眼見過。在私人美術館那里，也有一些梵高畫作失竊跟偽作的爭議。因為梵高有名，甚至以后突然傳聞這個作品是梵高的，但沒有在著錄里面的，我覺得都有可能。

梵高畫作 《吃土豆的人》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從盜竊對象的角度來說，“為什么是梵高”？

王景義：梵高的名氣是把雙面刃，梵高作品影響、改變了整個藝術史，將人們從廣義古典派晦暗凝重的繪畫中解放出來，對于明亮大膽的色彩運用，他絕對是印象派的代表，不管你在哪一個博物館、美術館，甚至是你在商場里，只要任何作品跟梵高的那種筆觸、用色方式相似，你在五百米開外一眼就能辨識那是梵高風格。他本身就是一個新的藝術語言、視覺語言表達的創(chuàng)立者。而這個影響力會使它在人類市場上產(chǎn)生物質(zhì)的影響力，也就是他的作品肯定價格非常昂貴，因為他的創(chuàng)造力非常強烈、稀有，這是人類永遠設法追逐的，我想毋庸置疑。

雅賊的誕生是藝術史的必然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你剛剛說的專業(yè)藝術盜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產(chǎn)生的？

王景義：從15世紀到16世紀西方開始，藝術從為宗教服務、為紅衣主教服務轉(zhuǎn)為為貴族、為皇室服務，甚至到最后從威尼斯畫派的提香開始，開始為商業(yè)服務，這些為美第奇家族和其他商賈成員繪制商業(yè)化的肖像，此時，繪畫才有真正的市場價值，我們叫做等價關系。也大概在16世紀，法蘭德斯畫派，包括尼德蘭畫派崛起，一直到近代，我們經(jīng)歷了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派，包括跟印象同期的巴黎畫派。這些都跟市場、跟人類的物質(zhì)的定價產(chǎn)生了勾連。當然，這也會引起一些不法分子的覬覦，這是藝術史和社會價值的問題，我覺得是必然現(xiàn)象。

綽號“蜘蛛俠”的藝術大盜維杰蘭·托米克，2010年竊走畢加索和馬蒂斯名作

（圖源：The Daily Beast）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這些被盜走的畫作，一般會流向哪里？

王景義：有兩種，一是以戰(zhàn)爭的方式掠奪，我相信我們中國人是很有感觸，也痛心的。二戰(zhàn)的時候，法西斯軍隊也掠奪了非常多荷蘭、比利時、法蘭德斯的作品。二是盜賊的部分。例如去年德國德累斯頓的綠穹珍寶館遭竊，損失慘重，最慘重的并不是金錢價值，而是在文化跟人類藝術精神層面價值的損失。

以古董珠寶為例來講，為了在市場上變現(xiàn)，黑市的交易勢必會把這些珠寶從鑲龕上面全部拆掉，變成珠寶的原石，所有的金屬會被重新熔解，它藝術的人文歷史內(nèi)涵就蕩然無存。要知道，藝術的本質(zhì)并不在于材料，梵高一件作品高達數(shù)億美金，不是畫布和木框值多少錢。人類所有物質(zhì)文化里面唯一跟成本脫鉤的就是這些藝術作品。

梵高的作品，在黑市的交易里往往流入有錢人家，或者被用來作為錢權交換，這種情況下就進入到幽暗的倉庫了，從此就消失在人類的視線范圍內(nèi)，我們有太多的作品都是只有傳聞，從來沒有人見過真跡，但是我相信它一定被收藏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這是最令人痛心、遺憾的。

警方在德累斯頓綠穹博物館外（圖源：DPA）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有一些失竊作品即使被追回，但已經(jīng)損壞了。

王景義：這一點我可以補充，也是希望跟所有朋友分享的。所有的藝術品，哪怕?lián)p壞或者被毀，只要原件還在那，這才是重要的。西方古典主義油畫一直保存不易，在西方很多美術館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古典主義畫作都顯得非常的晦暗，其實它們當初都非常明亮的，只是因為畫上的有機物跟空氣氧化變暗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每一兩百年畫作都要揭裱更換畫布，把表面上的油彩給粘出來，然后換上新的畫布再粘回去，嚴格意義這一幅畫已經(jīng)不是原本的畫。但藝術文明留傳給我們的是純粹的精神價值，而不是損壞了就損失了多少錢，藝術史對于人類文明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為什么歐洲會成為藝術品盜竊的重災區(qū)？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藝術品盜竊存在一個地域上的區(qū)分嗎？為什么歐洲會成為藝術品盜竊的重災區(qū)？

王景義：這些藝術品應該是屬于全人類的。為什么盜竊更多分布在歐洲，因為在歐洲，藝術品盜竊有它的市場需求。例如有人就是很喜歡梵高，他可能在物質(zhì)文明到達一定的程度后開始追求精神層次的消費，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梵高作品，所以必須用一些非法的手段雇傭盜賊，或者盜賊因為有這樣的市場他們就去偷。他們知道只要偷到，永遠有人喜歡梵高，愿意付錢。

為什么在中國少，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價值觀比較偏向于物質(zhì)化的等價獲利，尤其在近代，我們太重視這些東西的金錢價值。在西方有更多的藏家是希望跟作品度過一生，而中國的大部分藏家，只是認為這個作品代表了某種等值的金錢，倒果為因才喜歡這個作品。這個是東西方對于收藏不太一樣的出發(fā)點。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可以不可以說，在歐洲只要藝術品被盜竊了，就一定能在黑市上流通掉？

王景義：一定能流通掉這個問題，取決于兩個方面，買家本身絕對有足夠品位，歐洲藏家對于藝術品的鑒賞跟鑒別能力是有一定高度的。在內(nèi)地，大概具有這樣素養(yǎng)的人極少，中國明清兩代這樣的人也不少項元汴、瞿紹基等藏家，內(nèi)地改革開放后目前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金融等賺到第一桶金的這些人，他們并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培養(yǎng)自己的藝術品味和修養(yǎng)。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國內(nèi)看到很多買藝術品，還需要去索取保證書，鑒定證明的原因。西方藏家往往有足夠的財富和鑒賞能力來做，梵高作品被竊了，買了之后還需要送去鑒定，這是不可能的事。我認為這個黑市的交易買家，可能是一個收藏家，買下來后，這一輩子再也不能拿到拍賣公司，甚至也不能跟自己的朋友去顯擺的。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有沒有跟中西方對于文物盜竊方面法律法規(guī)的松緊程度有關系？比如盜賊會考量盜竊犯罪的成本有多大。

王景義：從法律層面來說，各國大概標準都是大致一樣的，具有價值的財產(chǎn)，無論是黃金、珠寶還是這些作品，只不過因為西方人認為精神的價值往往是凌駕于物質(zhì)的價值之上，在這上面他們愿意冒更大的風險。盜賊偷梵高，關鍵是他還要有銷贓渠道，這是很難的，因為一公開交易就可能會有警察和保險公司找上來，這種情況下，在西方這個市場，盜竊集團的銷贓系統(tǒng)就更為隱蔽。

另外，如果破案追責的話，竊盜在各國刑事法里面皆不是很重的罪，竊盜罪不比殺人，或者是公共危險罪還來得重，所以這些“雅賊”比較猖狂，這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除去這些，博物館美術館在硬件和技術上，目前是一個什么樣的水平，大家很好奇的是，為什么不少盜賊能直接砸碎了玻璃進去把畫偷走？

王景義：歐洲大部分的美術館，除了國家等級的，一般私人美術館的防護設備是很脆弱的。這又分兩個部分原因，一是他們不想增加那些鐵窗、鐵門、鐵欄把美術館本身弄得太丑陋，他們不喜歡。第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經(jīng)費，事實上這十幾二十年歐洲的美術館經(jīng)營，包括藝術基金的經(jīng)營都陷入困境，缺經(jīng)費去修繕美術館老舊的保安設備。反觀國內(nèi)，不管是私人美術館還是公立的美術館，我相信只要號稱為美術館，并且注冊登記持有的話，一般來講都有足夠的經(jīng)費去支付這些硬件的設施。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這個辛格博物館不是第一次被盜竊了，2007年的時候就有盜賊把花園里面的七座雕像給搬走了。在歐洲，藝術品盜竊是不是更多發(fā)生在私人展館或者這些規(guī)模不太大的美術館里？

王景義：我講這個大家定會莞爾一笑，國內(nèi)的私人機構具有代表性的藏品跟展覽真心不多，不多到我們幾乎可以忽視，所以眼下還不會有嚴重的盜竊的問題。但是在歐洲，尤其像荷蘭這個國家，鹿特丹有一個叫博物館公園Museum Park，它的概念很像柏林城中心的的博物館島，可以拿一張通票到處去看。我甚至在一個小別墅改造的美術館里，還看到畢加索很多重要的手稿。在歐洲，有些私人機構的收藏品甚至比國家還要豐富，有些是他們的家族傳承或者企業(yè)文化贊助。經(jīng)常讓我們看得嘆為觀止，但因為歐洲的人力資源很貴，他們的保安等各方面的系統(tǒng)相對落后，對居民和人性的信任度比較高。有的美術館門口售票閘只有一個保安和售票機。

盜竊事件是個例，疫情期間反而是關門盤點藏品好時機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2003年，貝紐維多·切利尼的《弗朗西斯一世的鹽罐》被盜，博物館開出5300萬英鎊的天價懸賞捉拿盜賊，直到2006年才被追回。那如果像私人或者小型規(guī)模的美術館，沒有那么多的財力，是不是就這樣放棄了，或者追回一段時間沒什么結(jié)果，就不再投入時間精力了？

貝紐維多·切利尼的《弗朗西斯一世的鹽罐》

王景義：是，事實上保險公司出面賠償之后，博物館這邊事就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但這個案子在警方那邊并沒有算破案，會繼續(xù)追。在歐洲以前有幾個案例是綁架作品，要求贖金，確實也有付贖金贖回的。但因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要贖金和藏匿不容易， 綁架作品的少了，所以這次這個案子，我會認為，這是單一事件，純偷竊行為，并且預計會流入私人收藏。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除了這次事件，前不久3月14日英國牛津大學的基督堂學院畫廊也有三幅西方美術大師的畫作被盜了。疫情之下，缺少管理人員，我們怎么去保護這些藝術品？

王景義：各大美術館這時期門票收入是非常有限的，我認為，最好是先結(jié)束運營。但就偷竊這件事情來說，我之前也呼吁過很多美術館或私人收藏空間，利用這一段時間開始重新盤點藏品，搞不好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不見了，和館藏記錄不符。我并不打算把疫情看成是在藝術市場或者是藝術展覽上的一個壞消息。

鳳凰網(wǎng)風向人物：你覺得這個事件是一個個例，而不是說它顯現(xiàn)出了在疫情之下，博物館可能存在的盜竊危機？但是疫情期間會不會有一些模仿效應？

王景義：是的。因為盜竊是永遠不可能防止的，應該是要回頭去思考。未來一定會產(chǎn)生模仿效應。這種事件有時候是隨機犯案，可能路過這里，發(fā)現(xiàn)沒有安保，就拿幾幅。所以第一個要先防止隨機作案，現(xiàn)在疫情期間，人力不夠，這種情況更容易發(fā)生。如果真的有好藏品的美術館，我呼吁他們現(xiàn)在關起門來，清點一下自己庫存的藏品，好好檢查一下自己的照明、燈光、消防、安全、逃生，還有保安有沒有存在問題。我覺得最近反而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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