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草原、胡馬、原鄉(xiāng),這些詞匯蕩漾出的意境是席慕蓉淚腺的開關,只要稍一碰觸,優(yōu)雅端然的席慕蓉就會哽咽、流淚,她為此請記者原諒她的“失態(tài)”,“我這幾年其實已經(jīng)好了許多,可以控制自己,我和內(nèi)心里的那個自己已經(jīng)和解了。”
1982年,席慕蓉寫下了詩歌《鄉(xiāng)愁》: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1989年,席慕蓉第一次踏上返鄉(xiāng)之路,從此,她身體里關于家鄉(xiāng)的基因被激活,作品再也離不開家鄉(xiāng),只是,她的憂愁已經(jīng)一步步演化,她從尋找母土的孤獨迷惘中走出,開始將關注力擴展到了整個游牧文化。
席慕蓉新作《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流動的月光》由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10月23日,剛在南開大學參加完葉嘉瑩執(zhí)教70年紀念活動的席慕蓉來到北京,72歲的席慕蓉如同她的詩一樣澄澈溫和,自稱非文學中人的席慕蓉幸運于自己的詩能被讀者接受,在她看來,有了人類就有了詩歌,讀詩、寫詩是每個人生命的本能。而對她個人而言,生命中最大的幸運是讓她在中年遇到了原鄉(xiāng)。
詩是幫助我們度過患難的力量
席慕蓉說自己很幸運,因為窮其一生,也不能見完所有喜歡她的讀者,“可是我的生命卻因此始終被溫暖的海洋包圍,他們對我充滿善意,鼓勵著我。我的詩很簡單,但是很真誠,寫的都是自己想說的,可是想一想,世界上哪一位詩人不是在真誠地寫作呢?所以我只能說自己是幸運的,讀者接受了我,自己何德何能,有這么好的‘讀者緣’”。
葉嘉瑩關于詩的一句話,席慕蓉認為可以讓每一位喜歡讀詩、寫詩的人拿來當做靠山,這句話就是“讀詩、寫詩是每個人生命的本能。”席慕蓉自己本人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席慕蓉學生時期的專業(yè)是畫畫,教授的課程也是油畫,寫詩原本是她自己內(nèi)心的表達,這一個體事件卻讓她成為了著名的“詩人”。
席慕蓉1943年出生于四川,原籍內(nèi)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是蒙古族王族之后,她的蒙古名字為穆倫席連勃,意思是浩蕩的大江河,“慕蓉”即“穆倫”的漢字譯音。席慕蓉幼時隨父母顛沛流離,5歲時到了香港上小學。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60多年,但席慕蓉回憶起來,臉上仍是一副幸福滿足的表情,她說自己終于在一個地方上了五年學,她努力學習粵語,并交到了“好友死黨”,這讓席慕蓉的幼小心靈覺得好快樂,但她10歲時又繼續(xù)漂泊,跟父母到了臺灣,考上了初二的插班生,“我記得自己站在教室前面的窘迫,同學們早已經(jīng)相熟,他們不需要和我做朋友,我那時以為是我不招人喜歡,后來補習老師送了我一本日記本,那個日記本是我在臺灣交下的最早的朋友。”
詩是席慕蓉和這個好朋友交流的方式,她開始在這個日記本上傾訴心聲,正如她在近期詩作《時光刺繡》中所說:“任何時空詩都是絕望的,然則,于我而言,詩是一切的完成,是年少時何等珍貴的撫慰與魅惑……”席慕蓉開始寫詩只是因為無處訴說,“現(xiàn)在有人可能認為詩比較沒用,比較無聊,癡迷于詩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詩是幫助我們度過患難的力量。”
席慕蓉慶幸多年來自己所有的日記本都被完好保留:“很多人奇怪我怎么寫的第一首詩都記得,這要感謝我的母親,我去歐洲讀書時,母親說:‘把你舍不得又無法帶的東西放在家里,我來幫你保留’,我在歐洲待了6年,回來時,母親給我一個書籃,里面放著我早年的幾本日記。我能明白母親為什么會幫我們幾個孩子保管,因為她早年的日記本,她前半生的青春都在戰(zhàn)亂中丟了,丟在了流離顛沛的路上,所以,她不要孩子再留下憾恨。”
在今日中國的大地上,似乎詩歌已經(jīng)沉寂,但是,席慕蓉卻并不為此憂慮,她認為詩歌從未離開過,“在遠古時期,人們圍坐在篝火旁,女薩滿向上天祈求的第一篇祈禱詞就是詩,所以說有人類就有詩,詩是土地上的青草。詩是這個時代的完成,古詩就是那些先人留給世間的痕跡,我們讀他們的詩,就是讓他們復活,讓他們的生命得以延續(xù)。詩歌是永遠存在的,詩是人們心聲的表達,在動蕩時代,詩歌總能流傳甚廣,因為它能讓你感受到共鳴,似乎說出了你的心聲,相對來說,平安時代,人的內(nèi)心沒有受到那么大的壓抑,仿佛覺得詩歌沒有了存在的意義,但實際上,詩歌一直靜靜地存在,詩歌不是被邊緣化,詩在心里的安靜是永遠的。”
正因詩是自己內(nèi)心的表達,席慕蓉表示,自己的詩無意“取悅”誰,“詩是寫給我自己看的,我絕對不要在詩的創(chuàng)作里做一個去巴結別人的人,我的詩不能被人利用,甚至不能被我自己利用,我個人認為,如果寫詩有種使命感,有目的性地寫,是寫不好的,詩是自己來找我的。”
鄉(xiāng)愁不是軟弱的力量
1989年之后,席慕蓉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巨變,那霧般的鄉(xiāng)愁突然散開了:“很多朋友問我,為什么會轉(zhuǎn)彎開始寫蒙古族,而不再寫以前類似于《七里香》那樣思鄉(xiāng)的憂愁文字,對你們來說,我可能是轉(zhuǎn)了彎,但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一條直路,人總是在往前走,我最大的幸運是在中年遇到了原鄉(xiāng),我跟著生命的指引,走上了這條道路。”
之前的席慕蓉活在無根的煩惱中,她曾在詩中寫過一句:“在故鄉(xiāng)這座課堂里/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又說:“是的,對于故鄉(xiāng)而言,我來何遲!既不能出生在高原,又不通蒙古的語言和文字,在稽延了大半生之后,才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做一個遲到的旁聽生。”
1989年,席慕蓉前往父親的故鄉(xiāng),周圍的朋友說她是“還鄉(xiāng)”,但她當時卻說:“不是,我只是去父親的故鄉(xiāng)看看”,后來,席慕蓉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從北京西直門坐吉普車到張家口、張北,蒙古高原,一個高坡一段平路,就這樣開著,突然一大片草原,像海浪一樣,我覺得到了似曾相識的地方,在車里就一直叫,我好像走在自己的夢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識。”從那之后,席慕蓉開始在原鄉(xiāng)各地不斷行走,“每每在曠野深處,會遇見那些僥幸沒有受到污染與毀壞,平日難得一見的美景。在那個時候,我總是萬分貪婪地久久凝視,怎么也不舍得離開。覺得這些美景就是清澈的泉水,注入我等待已久瀕臨龜裂的靈魂,解我那焦灼的干渴。”
讓席慕蓉開心的是,對于自己這份莫名的、化解不開的濃厚鄉(xiāng)愁,居然有了科學的解釋。在《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的簡體版中有一篇后記,席慕蓉特意提及了這一發(fā)現(xiàn):“2014年諾貝爾醫(yī)學獎由三位主攻腦神經(jīng)科學的學者共同獲得,他們因為‘發(fā)現(xiàn)構成大腦定位系統(tǒng)的細胞’而獲此殊榮。評審委員會說,三位科學家的發(fā)現(xiàn)解答了哲學家數(shù)百年來的疑惑,讓世人了解哪些特定的細胞共同運作,執(zhí)行復雜的認知工作,讓我們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找到方位、為下一次重回舊地儲存資訊。
席慕蓉記住了其中的“海馬回”這個科學名詞,也對自己在冥冥之中的鄉(xiāng)愁茅塞頓開,“在我腦中的這個海馬回,想必也還留存著那在久遠的時光里,我的祖先們世代累積著的空間記憶。這些記憶如此古老,卻又如此堅持,因而使得我在1989年的那個夏天不得不面對了一場認知的震撼。第一次置身于草原之上,于我當然是初見原鄉(xiāng),可是,大腦深處的海馬回卻堅持這是生命本身的重臨舊地。在這里,我不是要附會什么前世今生的說法,我沒有這種感悟。我的重點,反而是慶幸終于找到了在生理學上可以支持的證據(jù),證明我們一直錯認了鄉(xiāng)愁。”
席慕蓉感覺自己參與了一場連自己也不知曉的科學實驗。“作為實驗品,我的入選資格,只是因為我的命運。一個自小出生在外地的蒙古人,遠離族群,要到了大半生的歲月都已過去之后,才得到了來一探原鄉(xiāng)的機會。這實驗本身沒有什么嚴格的規(guī)范,就像一粒小石頭,被隨意丟進大海里那樣,在浮沉之間,完全是憑著自己的身體發(fā)膚上直覺的反應,憑著心魂里那沒有料到的堅持,憑著自我不斷地反省與詰問,竟然讓我感知到了一些線索,讓這一場長期的實驗終于有了意義。”
也因此,席慕蓉認為很多人錯認了鄉(xiāng)愁,鄉(xiāng)愁不只是一種情緒,不是軟弱的感傷,而是生命力和情緒的記憶,讓他們蘇醒重生,鄉(xiāng)愁是有生理根據(jù)的。
出了名的愛哭、好哭
5歲前的席慕蓉是一個純正的蒙古族孩子,“我會講蒙古話、唱蒙古歌,我記得在南京的家里,有同鄉(xiāng)來找父親,大人們就把我推出來,讓我唱歌,他們一邊抱著我,一邊夸我,一邊流眼淚,我當時很不明白,‘這些叔叔伯伯那么大,為什么還會哭?’”
席慕蓉沒想到,自己成為大人后,也是那么愛哭,她回憶自己多年前曾帶著一雙兒女去書店,在少兒讀物書架上,她看到唐朝詩人韋應物寫的“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就開始撲簌撲簌地掉眼淚,女兒覺得她這樣有些丟人,也很麻煩,“大家見的多是母親帶著哭泣的孩子走,很少看見女兒帶著哭泣的媽媽走的。”回憶到這里,席慕蓉的淚光中泛起笑意,“當時兒子很貼心,他看到姐姐把我看的書放回了書架,就拿下來跟我說:‘媽媽,我們今天就買這套書吧。’”
兒子貼心,很早就理解媽媽的“多愁善感”,但席慕蓉也為女兒辯解說:“不是說女兒不貼心,她很好。”席慕蓉透露女兒現(xiàn)在是一位鋼琴演奏家,“2005年5月,她在美國學習音樂,有一個晚上,她聽了圖瓦共和國合唱團的演出,唱的全是蒙古歌曲,隨后,她立刻就給我打電話說:‘媽媽,帶我去蒙古吧’,她說在那次的演奏中聽出了里面的孤獨、渴望,她說理解我了,8月份,我就帶她去了蒙古國。”從此以后,女兒的演奏跟以前也不同了,“她跟我說是蒙古的力量從她身邊出來了,讓她的音樂變得與眾不同。”
席慕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愛哭,在朋友圈中是出名的,有一次,她邀請蔣勛等朋友們一起去烏蘭巴托,蔣勛跟她說:“你答應我,到那里別總是哭,我就和你去。”不過,席慕蓉稱自己已經(jīng)好多了,“以前覺得自己很失態(tài),現(xiàn)在我跟自己已經(jīng)講和了。”
盡管5歲后再沒說過蒙古話,可是在1989年第一次看到蒙古人時,席慕蓉只用幾句簡單的問候語,就讓對方毫無顧忌地接納了她,因為她的語氣中有母語的痕跡,故鄉(xiāng)的人能夠辨認出那種獨有的音色。
想跟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道歉
回首自己的尋根之旅,席慕蓉說1989年時自己還只是嬰兒,希望能被故鄉(xiāng)接納,現(xiàn)在20多年過去了,她入學了,要努力學習、認真做功課,走萬里路,又讀萬卷書。她對蒙古文化在內(nèi)的整個游牧文化充滿興趣,讀了十三世紀成書的歷史名著《蒙古秘史》,還有《最后的游牧帝國》《游牧民族的世界史》……慢慢地,她覺得已經(jīng)“從自己的小小鄉(xiāng)愁里走出來,往周邊更大的范圍里去觀望去體會”,并且希望把接受到的訊息傳遞給內(nèi)蒙古的孩子。
她的新作《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就是她歷時六年寫給一個想象中的、生活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里的蒙古少年的21封信,為了表達“一個老去的、從遠方回到故鄉(xiāng)的蒙古人的誠實心聲”。海日汗,是席慕蓉虛擬出來的蒙古孩子的“代名詞”,在蒙古語中的本意是山神所居之高山。對于寫信的目的,席慕蓉說:“他們正逐漸丟失自己民族傳統(tǒng)的土地、文化、價值觀、母語,他們正在迷失方向,這讓我心懷疼痛。”
而在現(xiàn)實中,席慕蓉確實也對一個孩子懷有深深的歉意,“十幾年前,我在給內(nèi)蒙古孩子講座時,一個男孩跟我說,他們現(xiàn)在學習母語的環(huán)境很差,我當時就生氣了,我說:‘你在故鄉(xiāng)還抱怨,可是我在臺灣呢,我們在臺灣只能通過學習班的方式來學習蒙古語’,現(xiàn)在,我后悔這樣責備他,因為他們確實面臨著惡劣的母語環(huán)境,可是,我找不到這個孩子了,他現(xiàn)在應該也是30多歲的年輕人了,我想跟他說:‘席老師向你道歉,我當年說錯了’。”
20多年里,在草原上永無休止地游走,讓席慕蓉喜悅,但也伴隨著遺憾。一方面是自己對草原的不了解;另一方面則憂心于草原文化的衰落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現(xiàn)在很多人對蒙古、哈薩克、新疆地區(qū)乃至樓蘭的文化一無所知,覺得即便知道,也沒有什么用處。甚至一些蒙古族、哈薩克族的年輕人都這么想,讓人很痛心。一個民族最不能失去的是對于民族文化的認識與自信。”
提起這些,席慕蓉就不能再“理直氣和”,她說自己在草原上,居然看不到鷹,可是在她所居住的臺灣,還可以時常看到鷹在上空盤旋,“我問當?shù)厝藶槭裁礇]有鷹,他們說是因為除老鼠,結果老鼠死了,吃老鼠的鷹也死了。”席慕蓉認為,草原本身是一套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牧民、牲畜、水草缺一不可,環(huán)保是建立在原有食物鏈的基礎之上。和諧、幸福的草原應該是沒有鐵絲網(wǎng)的,而草原發(fā)展與草原文化應當是相互依存的。
席慕蓉將整個世界比喻成人的身體,人為的、強制的割裂,只會造成對自身的損害,“民族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每個民族都應當理解其他民族的悲傷。蒙古族在歷史的長河中經(jīng)歷了痛苦與磨難,漢族也是一樣,我們應該相互理解,共同發(fā)展。”
正在努力學習蒙語的席慕蓉說自己很羨慕能用母語寫作的人,這種堅守民族文化本色的精神是現(xiàn)代社會極為欠缺的。她也希望少數(shù)民族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的母語,不要被那些短視的、唯利是圖的商人所影響,“我發(fā)現(xiàn)一些蒙古族歌曲的唱片中,只有第一段是用蒙語演唱的,第二段就變成了漢語,意境和味道完全改變了,如果擔心漢族人聽不懂,完全可以標明大概的意思,但沒有必要做這種直接的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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