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官司打了四年，她終于在昨天（12月18日）勝訴了。

她是伊藤詩織，日本自由撰稿人，前新聞記者，模特，而她在日本更為人所知的的身份是——日本第一個公開姓名、公開指控強奸的女人。

2015年，為了尋求新聞記者工作的伊藤詩織向當時TBS電視臺華盛頓分社社長山口敬之發(fā)送了一份求職郵件。很快，山口敬之發(fā)來錄取的回復。他們在2015年4月3日晚，相約一家壽司店談論工作。于當晚，伊藤詩織遭到了山口敬之的性侵。

性侵的案發(fā)現(xiàn)場，由于隔絕的私密空間，被稱為“黑箱”，而揭開這個“黑箱”時暴露出來的，則是調查機構與司法體系中，更多、更巨大的“黑箱”。

報案后的伊藤詩織就面臨這一連串的“黑箱”。如何證明性行為是非自愿的？如何上訴安倍晉三的“御用記者”山口敬之？如何面對擁有“準強奸罪”的日本法律？

在最初的媒體報道中，伊藤詩織是個不見其名、不見其貌的“女受害人”，她對“受害者”這個避之不及的標簽始終纏繞在自己頭上感到不悅。她說： “‘受害者’既不是我的職業(yè)， 也不是我的人設。 ”她希望用自己的經歷，給社會帶來更大的影響，“讓那些與我有相同經歷的人，變得越少越好，我不愿任何人再體驗這份痛苦”。

于是她開了記者會，并出版了紀實作品《黑箱》，公開這起性侵案件的全過程。而她卻遭受了蜂擁而至的羞辱、謾罵……其中部分原因是她觸犯了“性沉默”的日本。

而現(xiàn)在看來，這些苦難似乎都有了回報。

01

當我決定把自己的案子公之于眾，我做好了放棄在日本生活的準備

當我決定把自己的案子公之于眾后，別說在日本的企業(yè)里任職了，我甚至做好了放棄在日本這個國家工作的心理準備。最初，我曾被辦案的警員提醒，“報案書一提交，今后恐怕就很難在新聞界立足啦”，之后的調查過程中，我又數(shù)次聽到過這樣的勸告。

你既然如此大膽， 敢向政治淵源深厚的TBS華盛頓分局長叫板， 那么，在男權氛圍濃厚的日本的新聞報道現(xiàn)場，哪怕沒得罪什么政治人物，又該如何立足呢？

就算我的信念不曾改變 想從事追究真相的新聞工作，但只持有日本國籍的我，又怎樣取得許可，在日本社會之外找到工作呢？業(yè)內經驗近乎零的我，究竟能否拿到海外的就業(yè)簽證呢？實在無法想象。因此，我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同時相信自己的可能性。就算沒法在日本的媒體機構任職，我也可以繼續(xù)從事新聞工作。

這兩年來，我學習到了一點，就是工作的方式其實很多，形形色色。假如在國內吃了閉門羹，我就去敲海外媒體的大門。起初，我?guī)е吠干鐑H花三分鐘未能講清楚的關于孤獨死的紀錄片，以及其他一些選題想法，去了倫敦的BBC總部。

在BBC總部，當我向專門制作國際性紀錄片的最高負責人報上姓名時，緊張得要命。可話題一旦打開，緊張卻煙消云散，我開始就選題的重要性，竭盡全力去進行表達。

伊藤詩織在BBC紀錄片中

就憑著這股熱情，我又一一敲開了其他各媒體的大門。選題獲得進展，當BBC即將決定制作我的首部作品時，在新加坡設有總部的CNA（華人新聞通訊社） 又向我表示了興趣 承諾給我一個小時的節(jié)目時間進行報道。最終，我沒有選擇只能給我二十四分鐘節(jié)目時間的BBC，而是接受了允許我從事長期采訪的CNA的工作。

與此同時，單件的采訪任務和紀錄片制作工作， 也開始陸續(xù)向我發(fā)出邀約。

回首過往，當時我沒有聽信“無法在新聞界立足，人生也將會泡湯”的警告，而是選擇相信自己， 真是太好了。

并且，允許花費時間進行深度報道的紀錄片，和單件的采訪任務之間，可以取得一種良好的平衡，這是普通新聞機構的正式職員所無法兼顧的。

此外，公眾把我向司法調查機構拋出質疑的行為，解讀成是“沽名釣譽”而加以抨擊，聽起來或許不堪，但某種意義上，似乎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種褒揚之辭。理由是，至少它證明了我具有提出問題的能力。

02

辱罵蜂擁而至，我曾想徹底結束生命

決定要舉辦記者會之后， 我又開始跑步了。

起初，幾乎可以說，我從來就沒跑過?；叵肓艘幌?，加入運動部還是十多年前的事。那之后，有段時間父親差點因故離世，再加上我自己受困于人際關系的問題，曾前往印度練過一陣子瑜伽。我將全部心力投注在瑜伽的修行當中，最后甚至拿到了瑜伽教練的資格。

我一直以為，那時候獲得的健康體魄，在后來繁重的日常攝影工作中得到了保持。可惜，這種想法只是不知不覺混淆了透支身體和運動身體的區(qū)別。

發(fā)布會當日，我也一大早出去跑了一圈。朋友K說，起床后發(fā)現(xiàn)我不在家，慌得要命。

我原以為，事前各種操心憂慮，等到發(fā)布會的時候，反而能鎮(zhèn)靜地應對。誰知，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我的發(fā)言“共謀罪的審議一再遭到拖延，刑法修正案的審議也遲遲不見推進”卻引起了各種臆測，被解釋為“這是一場針對共謀罪的、 具有政治意圖的發(fā)布會，據說背后有民進黨的支持”，瞬間在網上鋪天蓋地流傳開來，令我震驚不已。

原來虛假新聞就是這樣捏造出來的。對此，我有了切膚的感受。發(fā)布會后，我的個人信息被曬了出來，各種騷擾、威脅和謾罵的郵件蜂擁而至。

母親交代我，千萬不要聯(lián)系妹妹。讓我覺得很受傷。用母親的話說：“因為妹妹以前一直崇拜你，她的那圈朋友，也都對你特別仰慕。”

自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再沒和妹妹說過話。妹妹屬于日常有很多機會接觸網絡信息的一代人，一定目睹了大量不愿目睹的東西吧。想到這里，我至今都深感心痛。

手機也一刻不歇地響個不停。K把我的手機保管了起來，有一陣子暫且?guī)臀覒秮黼姟Ｎ疑踔烈欢扔X得沒法上街見人。K給了我家人反而無法給予的支持，在此對她深表感謝。

刀子一般的羞辱向伊藤和她的家人涌來，網上開始人肉扒出伊藤家人朋友的照片，滿屏都是對伊藤和家人的辱罵，“她不是日本人，日本人不會這樣”，“滾回韓國去”，“她肯定是妓女！”甚至連伊藤的妹妹都對她說：“你一定要這樣嗎？”

大概在發(fā)布會上，我比自己預想的還要緊張，所以一結束 疲憊就壓頂而來。發(fā)布會后，我回答了幾個承諾會做出報道的媒體采訪，在回家的路上便暈倒了。幸好當時有朋友陪在身旁，馬上被送到了醫(yī)院。

之后的好幾天里，我都沒法下床活動。感受不到饑餓，連咀嚼的力氣也沒有。一個多星期只能攝入流食。無法深度呼吸，身體如同死人一樣冰冷。

我祈愿，就這樣按下關機鍵，徹底結束生命。

會見結束十天以后，終于，我可以一點點咀嚼進食了。身體也開始恢復了活動。這個當口，我要是徹底關機可就難辦了。召開了記者發(fā)布會的受害者，遭到輿論的非難與攻擊而崩潰——千萬要避免這種結果。原本想要促進整個社會關于性侵的公開討論，我自己絕不可以成為其中的反面事例。

我又繼續(xù)開始跑步了。

發(fā)布會后，我無法外出，每天蟄居在K的家中。這時候，K的未婚夫對我展開了泰式拳擊的培訓。“要是早點教你就好了。”他一邊給我溫和的鼓勵，一邊對我進行毫不留情的訓練。

起初，我因為害怕而閉著眼睛。他就會像個帶兵嚴厲的鐵面教官，對我大聲怒吼，給我戴上拳擊手套，練習出拳和防守。因為懼怕外出，所以能在家里活動身體，對我?guī)椭艽蟆?/p>

每當不小心被一拳擊中肋下，我都會出于對他的安全感而氣惱自責，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一邊痛得頭暈眼花，一邊燃起斗志，啟動了戰(zhàn)斗模式。

03

醫(yī)生想要抑制我的創(chuàng)傷后情緒，可那才是我的動力來源

發(fā)布會過去兩個月后，我在父母的逼迫下看了心理醫(yī)生，“無論如何都要去一下”。

當初案件還在審理中時，我也做過心理咨詢，被確診為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對我來說，那個過程十分痛苦，就是一再碰觸自己不愿憶起的經歷，然后開點藥吃吃而已。這一次，又要從零開始向醫(yī)生交代自己有什么痛苦、為什么痛苦，想想就覺得厭煩。

更何況，此時我已接受英國某人權組織去倫敦采訪的邀約，不久就要動身離開日本了。

可在父母看來，我在發(fā)布會后顯露出突發(fā)的自殺傾向以及危險的抑郁狀態(tài)。當然，“就憑這種精神狀態(tài)”，我的英國之行也遭到了他們的反對。

這件案子，我從兩年前起就與它面對面相處，并不是今天才剛剛開始的。發(fā)布會結束后，無法回歸平淡的日常生活，也無法自由自在地外出，所以感到痛苦的時候，我會尋求幫助，或希望有個能散散心的去處。

無論怎么向父母解釋，他們都理解不了，似乎總覺得，“找個精神科醫(yī)生看看就會有幫助”?；蛘叩共蝗缯f，除此之外，他們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沒辦法，為了讓父母安心，我只好在出發(fā)去英國的幾天前，見了精神科醫(yī)生一面。這一次，我打算把自己當下的需求，清晰地表達給醫(yī)生。首先，比如PTSD發(fā)作，被恐慌癥襲擊的時候，該怎么辦？

醫(yī)生肯定了我的運動效果，說通過跑步提高心拍數(shù)是很好的做法。又說PTSD不是通過服藥可以治愈的，有一種療法效果不錯，然后教了我一種名叫EMDR的方法。就像拿一枚五日元硬幣對人施行催眠術那樣，醫(yī)生引導患者快速左右移動眼球，同時進行相關的心理詢問。這種療法，最初是為了治療那些戰(zhàn)場歸來后飽受PTSD折磨的老兵而發(fā)明的。

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去海外，所以當天醫(yī)生只向我介紹了有這么一種療法，就結束了問診。這套方法，我自己還尚未嘗試過，效果好壞暫時沒有清晰的結論。不過，一部網飛公司（Netflix）制作的網劇，名叫《黑鏡》（Black Mirror ） ，其中有一段情節(jié)，讓我對這個問題產生了一些思考。

《黑鏡》是每集一個獨立完整故事的科幻劇。它想象了在一個科技較今日稍稍發(fā)達，或遠遠超前的未來社會里，科技對人類生活將造成怎樣的影響。

某軍隊的士兵奉命去剿滅一種帶有可怕的傳染病毒，被稱作“蟑螂”的人形怪物。不久后他卻發(fā)覺，其實自己被軍方植入了某種程序。為了使他殺起人來更加容易，這套程序讓所有被追殺的平民，在他眼中都顯示成了“蟑螂”的模樣。

當士兵得知經自己手殺掉的，都是些默默無名的普通人時，他陷入了痛苦。于是，軍隊的心理醫(yī)生問他：“我可以幫你消除‘蟑螂’實際上是人的記憶，不過需要你的授權，怎么辦，你同意嗎？”

看了這部劇，我想到了EMDR療法。減少PTSD的發(fā)作，是我夢寐以求的好事。不過，用快速移動眼球來消減痛苦，究竟是怎樣一種機制呢？我向英國的心理醫(yī)生進行了咨詢，對方告訴我，這套療法的確可以起到抑制情緒的作用?？墒牵偃缤纯嗄芡ㄟ^特殊的手法來減輕，那么一直以來自己對性侵問題抱有的危機感，豈非也會隨之變得淡薄呢？

我在事件發(fā)生當時感受到的，是一種違背自己意志的性行為，一種被強行施加的暴力，一種不知不覺間被支配的恐懼。

喪失記憶，是非?？植赖囊患?。原本應當受自己控制的身體，卻處在別人的操控之下。事件發(fā)生后，我產生了一種仿佛自己已被殺掉，變成了行尸走肉的感受，大概原因就在于此。

“看你平時一副挺能干的樣子，現(xiàn)在卻像個發(fā)愁的孩子，怪可愛呢。”——這句話，是當我要求山口把內衣還給我，卻被他嘲諷，“回頭送你一條行了吧”，我感到渾身的力氣被抽空，膝蓋發(fā)軟，癱坐在床邊時，他說的。

被控性侵的山口敬之

仔細追究他說這句話時背后的心理，恐怕會發(fā)現(xiàn)，其源頭是一種想要征服、操控他人的欲望。在舉辦見面會的幾個月前，我曾針對癡漢犯罪進行過一些采訪。得出的結論是，它超出了“性嗜好”的范圍，從中可以看出一種想去支配、征服的個人沖動。

從行為發(fā)出者的角度來看，那或許不過是一瞬的欲望發(fā)泄?？墒牵瑢Ρ黄润w驗一切的那一方來說，卻是足以影響一生的重大事件。

04

強奸，是對一個人靈魂的殺戮，每個人都有自己“還魂”的辦法

我曾體驗過一個毀壞性的瞬間。

一位關系親密的友人告訴我：“你再也不會如往日那樣笑了。”聞言，我震驚、錯愕。一直相信自己并沒有什么改變。然而，事實是，我不再是昔日那只飽飽裝滿了空氣的氣球。爆過一次，再用膠帶糊好、加固之后，氣球不再如往昔那樣彈跳輕盈。

不過，我仍是我，這一點不會改變。

其實，原本我不想任何人得知此事。甚至也不愿記起，不愿提及。

老實說，寫這本書也讓我勉為其難。盡管我曾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好好花點時間，用自己最本真的語言埋頭寫一本書，或者拍部紀錄片。持續(xù)進行心理治療十年、二十年以后，我想，此刻血流如注的一顆心，或許能被止血，以另一種不同的姿態(tài)去面對此事吧。

只是，我認為，時間并不會替我們撫平傷痛。我們只需緩慢、耐心地，去面對傷痛，與傷痛相處。不必有任何的勉強。

奇女子Lady Gaga，那個以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而爆紅全球的女歌手，十九歲那年也曾遭遇過性侵， 并在其后的七年里，始終沒有向任何人傾訴。終于讓她將此事公之于世的，是一首名叫《豬》 （Swine） 的歌曲。雖已時隔七年，她內心的傷痛、 憤怒、 情感，仍隨著樂曲的旋律，鮮明地流淌而出。

而我寫這本書，卻走筆匆匆。哪怕早一刻也好，不得不急于向社會表達和澄清。

過程極為痛苦。

對于曾經的事件，我原希望能將它封禁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房間，將房門重重地落鎖。如今，雖兩年過去，卻不得已自己把房門打開，刻意去回憶依舊鮮明的一切，仿佛每天都將它重新經歷一遍。

而這些，是出于我自己的決定，不曾被任何人逼迫。話雖如此，辛苦終究是辛苦。忍受這份痛苦究竟有沒有意義，該忍受到何時何種程度，我也不知道。

假如這起事件，發(fā)生在我局促壓抑的小學或中學時代，會怎么樣呢？

“小孩子必須聽大人的話！”

我們從小聽著這種話長大，被教訓說：“對長輩和身份高的人要使用敬語，不許做出失禮的舉止。”那么，如今又該如何高聲表達？

已經變成大人的我，從一開始被警察說“沒什么辦法”，再到后來，做成了這么一大堆事?？上?，最終結果依舊是“不起訴”。

那么，誰又會相信小孩子的話呢？

誰會去保護小孩子呢？

每個人都討厭變化。尤其是在這個國家，存在太多把公開討論性侵視為禁忌的人。

這樣的人，究竟是在保護誰免于誰的傷害？

我堅信自己手握的真相。我生活在真實之中。

我生于這個國家，平平安安地長大，對此我表示感謝。身為日本人，我也感到自豪。然而，這份平安并非永遠不變地存在于那里。正因如此，我希望通過自己的經驗，對社會有所回饋。即使有人因此而抨擊我，即使我再也無法居住在這個國家。

強奸，是對一個人靈魂的殺戮。

盡管如此，靈魂依舊一點一滴地痊愈，只要活著，就能慢慢地找回自己。人具有這樣的復蘇之力。

每個人都有自己“還魂”的方法。

在我，則是追求真相，揭示真相。

不管如何祈愿，誰也無法回歸昔日的自己。如今，我已不再像事件剛發(fā)生后那樣，心里渴望著回歸到遭遇性侵之前的自己。從意識蘇醒的那個瞬間起，我相信自己，相信真相，一日一日走到了今天，這期間的每個日子，都已化為我自身的一部分。

我了解到在此之前從未想象過的苦楚，也了解到這苦楚超出想象地存在于許多人心間。與我擁有相同體驗的你，給眼前深深受苦的心愛之人提供支持的你，我想說，你并不是一個人。

本文摘自

《黑箱：日本之恥》 作者：[日]伊藤詩織 | 譯者：匡匡 出版時間：2019年4月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雅眾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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