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容易分辨出街頭的日本男人。除了姿態(tài)、表情總帶有那種日本味道，通常他們的穿著也和中國男人有點不一樣。
好像更時尚一點。
當然，中國也有很多“時尚達人”。但是，日本男人的時尚度好像更“下沉”一點，明明不是多懂時尚的人，看起來穿得也挺不錯。
所以，這應(yīng)該不是一兩個人的個人品味的問題。而是日本的服裝業(y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這樣一個程度，可以讓普通人輕松買到時尚。服裝業(yè)能夠發(fā)展成參天大樹，離不開支撐它的文化土壤。而日本男裝的時尚文化，其實是來自二戰(zhàn)以后對美國文化的向往。
今天我們看到的日本休閑服裝的主流風格一般統(tǒng)稱為AMEGAJI，讀作“阿美咔嘰”，就是American Casual的意思。“阿美咔嘰”包含了數(shù)種風格，都與美國的生活方式相呼應(yīng)。比如以MA-1軍裝夾克為代表的美式軍裝風格、以牛仔褲為代表的勞動者風格、以夏威夷襯衫為代表的美國西海岸沖浪者風格等等。這其中在日本最早開始流行，最早掀起了日本男人“愛打扮”風氣的，就是ANETORA風格。
AMETORA是一個日語生造詞，是American Traditional的簡縮語，即“美國傳統(tǒng)風格”。其實，這并非純正的美國貨，而是一種“日系美式”風格，是戰(zhàn)后日本人模仿美國的著裝風格而誕生的。
典型的AMETORA風格今天仍是男士時尚的王道。雜志《PEN》2018年10月15日刊，“AMETORA”日系美式風特輯，Media House
AMETORA（讀作“阿美拓拉”） 又稱作“常春藤風格”，它脫胎于美國東海岸上流階層大學(xué)生的休閑穿著，既有傳統(tǒng)的保守，又富有青春氣息。這種風格引入日本以后形成了空前的影響力，幾經(jīng)歲月沉浮，始終煥發(fā)著強大的生命力。
今天要講的這本書，中譯本名叫《原宿牛仔》，它的原名就叫做《AMETORA》。這是一位美國作者對日本流行服飾（男裝）發(fā)展的源流的研究。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日本，戰(zhàn)敗的陰影逐漸散去，人們的經(jīng)濟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由于美國文化的深入，普通日本人開始接觸到美國中產(chǎn)階級生活中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一面，這對剛剛富裕起來的人們來說無疑是有巨大的誘惑力。愛美的女士們開始穿洋裝，學(xué)習西方最時髦的裝扮。但男性的服裝市場依然是一片沉寂，因為在日本，“男人就不應(yīng)該打扮”的觀念根深蒂固。上班的人都得穿西裝，學(xué)生只能穿校服，不這么穿就是“不正經(jīng)”“小流氓”。
1959年的東京，青年男女在舞池邊等待跳交誼舞。西式的社交娛樂方式已經(jīng)進入了年輕人的生活。圖中的女青年打扮十分時髦，而男士們則穿著統(tǒng)一的寬松西裝。圖片來自：LIFE，攝影John Dominis
“婦人畫報社”是一家專做女裝雜志的出版社。而此時，編輯們認為，應(yīng)該有一本為日本男士講解流行服飾的雜志。但是，當時的日本，“會穿衣”的男士真是屈指可數(shù)，誰能擔當起這個“時尚教父”的重任呢？編輯能想到了服裝業(yè)界的貴公子石津謙介。
石津謙介出生富商家庭，從小喜歡打扮。他沒有繼承家庭事業(yè)，而是自己開設(shè)了服裝公司。他憑借外語和社交能力采購到美國產(chǎn)的布料和輔料，生產(chǎn)優(yōu)質(zhì)服裝，賣給新富階層。但是，石津謙介讓想更上一層樓，讓人數(shù)更多的“新中產(chǎn)階級”也能老購買他的服裝。為此，首先要打破人們“男人只能穿西裝，西裝只能是定制的才上檔次”的固定觀念，讓他們接受購買成衣，還要告訴他們不同的場合要穿不同的服裝。
石津謙介（圖中穿深色西裝者）在工作。右一的青年是他的兒子石津祥介。圖片來自：http://www.omote-sando.info/
石津謙介很樂意與雜志合作。對他來說，雜志不僅是他向大家介紹服飾文化的工具，更是推薦自家產(chǎn)品的窗口。這本雜志名叫《男人的服飾》，后來改名為《Men’s Club》。
石津謙介最想向大家介紹的服裝風格就是“常春藤聯(lián)盟風格”。其實。石津謙介本人對“常春藤”也是一知半解，僅僅是以前聽美國友人提起過。盡管只是驚鴻一瞥，卻讓他對這種美國精英大學(xué)生的服裝風格心向往之。
1959年，石津謙介終于有機會來造訪普林斯頓大學(xué)，看到了充滿歷史感的哥特風校園建筑和在校園里匆匆而過的大學(xué)生們。他們通常穿著紐扣領(lǐng)襯衫和卡其長褲，這些款式簡單的服裝通常由棉、毛等天然材料制成，經(jīng)久耐穿。
與時髦的日本青年最為不同的是，美國的頂尖大學(xué)生還常常將衣服穿到破損，這非但不顯得寒酸，反而有一種瀟灑。這種低調(diào)和滿不在乎的感覺，正恰恰是精英學(xué)生在炫耀其優(yōu)越感。這種樸素面貌下的華麗感，是出生富裕家庭的石津謙介十分能夠感同身受的。
回國后，石津謙介就指揮他的服裝品牌VAN開始生產(chǎn)“常春藤”風格服裝，而他在普林斯頓拍攝的美國大學(xué)生生活照也登上了《Men’s Club》的封面，為“常春藤”風格樹立了令人向往的印象。
這是1960年的《Men’s Club》封面，圖中的美國大學(xué)生就是石津謙介在普林斯頓拍攝到的?，F(xiàn)在看來，這樣的打扮已經(jīng)沒有什么時尚感，但我們還是能夠輕易覺察到圖中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低調(diào)的優(yōu)越感。圖片來自中文網(wǎng)絡(luò)，原出處不詳。
石津謙介的兒子石津祥介也加入了《Men’s Club》編輯部。在這里，祥介結(jié)識了兩位年齡相仿的同僚、“常春藤”重度愛好者的黑須敏之和穗積和夫。黑須后來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常春藤”專家，穗積則創(chuàng)作了“常春藤男孩”這個插畫形象，在六十年代的年輕人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是1962年的“常春藤男孩”海報，穗積和夫繪制。注意最后一排右三的男孩，他腿邊寫了三個漢字：短外套，但旁邊的注音卻是英文的short outer。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圖片來自：pinterest
VAN和《Men’s Club》成了密切合作的關(guān)系。一方面，VAN需要通過《Men’s Club》的影響力幫它推廣“常春藤風格”，另一方面，《Men’s Club》也需要VAN為它提供每月最流行的心內(nèi)容。這種令雙方都很愉快的利益捆綁，極大地促進了工作成效。
VAN很快成了當時青少年追捧的品牌。到了1964年，年輕人開始流行穿著全套“常春藤”在大街上晃悠。買不起VAN的衣服的年輕人，就干脆拿著貼上VAN品牌貼紙的袋子上街。東京銀座的御幸大道附近，成了這群時尚愛好者聚集的圣地，他們也被成為“御幸族”。在日語里頭，稱“某某族”是有貶義，意思是你們不是正常人。在成年人眼里，這種裝扮純屬“奇裝異服”，這幫年輕人游手好閑，愛打扮，簡直是沒救了。VAN自然也成了眾矢之的。
1964年，身穿流行服飾，拿著VAN的紙袋在銀座御幸大道招搖過市的“御幸族”。畫面右下角拍進了一輛自行車的書報架，上面纏繞著麻繩，可以看出這是一輛用于搬運貨物的載重自行車。經(jīng)歷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人，對這種新舊交織的畫面也會會心一笑。圖片來自：GQ.jp
日本懷舊電影《ALWAYS三丁目的夕陽’64》中，復(fù)刻了1964年的經(jīng)典一幕。影片中的菊池（森山未來飾演）就是一個時髦的“御幸族”。上面的劇照中，他身穿淺色格子西裝，夾著VAN的紙袋得意地走在銀座大街上，而身旁的女友并不理解這種時尚。
2005年，石津謙介去世。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的“御幸族”再次穿上當年最流行的“常春藤”，抱著VAN的紙袋來到御幸大道，紀念他們的“時尚教父”。圖片來自：Edo.net
石津祥介非常擔心整潔的“常春藤”風格會因這些事件被人認為是一種不入流的亞文化，這明明是美國精英大學(xué)生的STYLE呀。于是，他策劃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去真正的常春藤聯(lián)盟，拍一部關(guān)于那些大學(xué)生的影片。
這時是1965年，日本還沒那么發(fā)達。這群人號稱日本最時髦的時尚從業(yè)者，其實都沒怎么出過國。他們關(guān)于美國服裝的認識都來自非常有限的線索和自己的想象。
他們根本沒想到，來到了哈佛，但看見的竟然都是穿著短褲和夾腳拖鞋的大學(xué)生。在令人崩潰的絕望中，他們又拜訪了幾座知名大學(xué)，最后勉強完成了資料收集。
比起美國學(xué)生的服裝，給他們留下更深印象的卻是美國大學(xué)里的古老建筑。原本以為美國是個充滿高科技的未來之國，沒想到美國人竟對（并不）古老的傳統(tǒng)十分敬畏，令日本人十分意外。
上世紀六十年代正是日本高速建設(shè)的時候，作為新時代的象征，開發(fā)商熱衷于興建現(xiàn)代建筑，根本沒有保留文化的概念。最讓人心痛的事件是，1968年東京拆掉了建于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舊帝國飯店，建起了鋼筋混凝土的新館。而這舊館是美國建筑師賴特設(shè)計的。賴特后來被美國建筑學(xué)會評為“最偉大的美國建筑師”，在世界建筑史上有極高的地位。賴特在日本最優(yōu)秀的作品舊帝國飯店，就這樣被意氣風發(fā)的日本人輕易拆掉了。此事是日本高速發(fā)展時期交出的一筆昂貴學(xué)費。
東京舊帝國飯店原貌。照片據(jù)推測拍攝于1930~1940年代。圖片來自：flwright.org
這群日本最時髦的年輕人注意到了自己的國家與真正的發(fā)達國家之間的差距。顯然，這差距并不只是在物質(zhì)的富裕上。而正如石津謙介常常教育年輕人的那樣，他們所追逐的“常春藤”風格，其真正的魅力也不只是時髦，而是在時尚的最先端里體現(xiàn)出的對傳統(tǒng)的尊重。
回到日本以后，團隊把收集到的素材剪成一部短片，起名叫《Take Ivy》，而拍攝的照片也編輯成一部同名影集，由《Men’s Club》的出版社發(fā)行。當然，《Men’s Club》也推出了尋訪“常春藤”的特輯。
1965年的《Men’s Club》“常春藤”特輯。圖片來自：VICE石津祥介專訪，下同
1965年出版的《Take Ivy》初版
《Take Ivy》中的美國大學(xué)生活和生活服飾。圖片來自：Amazon.com
《Take Ivy》攝影集本身并沒有熱賣，但看過這里面照片的人都能看到“常春藤”風格的魅力：整潔得體，又自由隨意，充滿青春氣息，而且絕對是好學(xué)生的裝束。這成為VAN宣傳的絕好手段。日本社會對VAN的印象迅速好轉(zhuǎn)，當年年底，VAN的銷售盛況空前。
話說時尚就如潮水一樣有漲有退。到了1978年，紅極一時的VAN也迎來了破產(chǎn)的命運。不過，時尚愛好者都會記得他們最初的品位是VAN教給他們的，它是所有日本流行時尚的老師。
現(xiàn)在日本流行服裝的大廠BEAMS、SHIPS、UNITED ARROWS的創(chuàng)始人都有VAN的血統(tǒng)，就連優(yōu)衣庫也是。柳井正的父親山口縣經(jīng)營的“小郡商事”，就是VAN在當?shù)氐拇淼辍?/p>
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到了2008年，美國人開始追逐起他們失落的傳統(tǒng)服裝文化——穿T恤穿太久了，終于覺得西裝才更有魅力。這時，Made in Japan的《Take Ivy》攝影集進入了美國時尚人士的視野。六十年代大學(xué)生的穿著打扮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了，唯一的參考資料就是這本《Take Ivy》。美國人發(fā)現(xiàn)，日本的“METORA”美式服裝已經(jīng)在很多方面超越了美國，如今的哈佛大學(xué)生想打扮得更吸引人，就需要通過《Take Ivy》來學(xué)習 “常春藤”風格了。
《Take Ivy》日語復(fù)刻版，HEARST Fujingaho，2011年出版。此外也有英語版本，由POWERHOUSE BOOKS出版。
到了今天，《Take Ivy》已經(jīng)不只是一本時尚街拍，更是那個時代的時間膠囊。它不僅記錄了美國的good old day，更記錄了日本時尚史的路標。
時尚雜志《POPEYE》2016年2月推出了“Take Ivy 2016”特輯，向這段開拓史致敬。
今年是《Men’s Club》創(chuàng)刊65周年。他們特意做了一個U.S.A特輯，回到美國去尋找當代日本時尚的原點。
《Men’s Club》2019年11月刊，封面是紐約街景和身穿經(jīng)典“常春藤”風格——金色扣子藏青色西服便裝的日本模特。
石津謙介之子、也曾擔任過《Men’s Club》編輯的石津祥介接受了采訪，再次講述了那段大家都已經(jīng)很熟悉的歷史。
石津祥介在滿室綠意的家中接受采訪。當年的時髦青年已經(jīng)是一名白發(fā)老人了。圖片來自：《Men’s Club》2019年11月刊
如今的日本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會打扮的國家之一?，F(xiàn)在的日本人享受著時尚樂趣的同事，是否會想起那些在蒙昧時代探索的人們呢？
那些年輕人做的事情被當時的主流社會認為“傷風敗俗”“不正經(jīng)”。但他們不甘心被陳腐的教條捆綁，向往更美好更自由的生活。為此，他們孜孜不倦地去接近他們心中的理想世界，最后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文化。
這本書寫的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時尚話題，讀起來很愉快。作者W.大衛(wèi)·馬克斯身為美國人，卻對日本的時尚持續(xù)投入關(guān)注，花了六年寫出了這本書。書后附的參考文獻就有14頁，令人感動。
對日本時尚感興趣的人，對市場營銷感興趣的人，對文化交流史感興趣的人，甚至對日美曲折關(guān)系感興趣的人，都能從中得到閱讀的樂趣。這里不僅有日本戰(zhàn)后時裝發(fā)展的歷程，更反映了日本戰(zhàn)后社會發(fā)展的歷程。
《AMETORA》日文版封面采用了原《Men’s Club》御用畫家穗積和夫的經(jīng)典人物IVY BOY“常春藤男孩”，滿載了一代人的記憶。DU BOOKS，2017年出版。
我個人來說，除了不喜歡編輯起的中文名字以外，這本書屬于相當對胃口。如果書中的插圖是彩色的話就更好了。為了彌補這個缺點，上文為大家提供了一些彩圖，希望大家喜歡。
《原宿牛仔》，[美]W.大衛(wèi)·馬克斯 著，吳緯疆 譯，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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