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天眼”之父走了,留下最美的科學風景 追記FAST首席科學家兼總工程師南仁東
時至今日,張海燕仍難以接受南仁東離世的事實。她總以為還能再見到那個“似乎無所不知、愛抽煙、嘴硬心軟”的老爺子,還能聽到南仁東在隔壁辦公室喊自己的名字。但這一次,他真的“走”了。
9月15日,南仁東的生命戛然而止,享年72歲。10天后,由他發(fā)起并領導完成的世界最大單口徑射電望遠鏡FAST,迎來落成啟用一周年的紀念日。人們?yōu)橛小爸袊煅邸边@一大國重器自豪之余,更多了分遺憾——這個工程的最主要締造者,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切。
人們或在報紙,或在互聯網上,用“中國天眼”之父、FAST首席科學家兼總工程師這樣的字眼來緬懷南仁東。而在他身邊的人眼中,他更是那個愿意被叫做“老南”的科學家前輩。9月26日,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專門為老南舉行了先進事跡報告會,張海燕是他的學生,也是FAST工程辦公室副主任,說起老南生前的故事,她幾度哽咽。
FAST:最美麗的科學風景
南仁東是FAST最早提出者之一。
1993年在日本東京召開的國際無線電科學聯盟大會上,與會科學家提出,要在全球電波環(huán)境惡化到不可收拾之前,建造新一代射電“大望遠鏡”。
以時任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副臺長南仁東為首的中國天文學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方案——在中國境內建造大型單口徑射電望遠鏡。而當時中國最大的射電望遠鏡口徑只有不到30米。
國家天文臺黨委書記、副臺長趙剛至今記得,從1994年起,當時年近50歲的南仁東開始主持國際大射電望遠鏡計劃的中國推進工作。這其中就包括他那個大膽的提議,即利用我國貴州省的喀斯特洼地作為望遠鏡臺址。
然而,工程的艱難程度遠超想象,這么大的望遠鏡建設,涉及天文學、力學、機械工程、結構工程、電子學、測量與控制工程,甚至巖土工程等各個領域。趙剛給出了一組數據,2011年開工令下達,在5年半的工程建設過程中,先后有150多家國內企業(yè)相繼投入FAST建設。工程之復雜可見一斑。
FAST口徑達500米,其面積相當于30個足球場、8個“鳥巢”體育場。南仁東的想法是,要找一個天然的洼地,不用動用太多土方,且必須是一個遠離大城市、射電干擾小的地方。
從選址到2016年FAST正式建成,用了整整22年,其間,南仁東走過數十個窩凼。那時,周邊縣里的人幾乎都認識南仁東——“一開始人們以為發(fā)現了礦,后來說發(fā)現‘外星人’”。
趙剛說,22年來,南仁東心中最大的夢想,就是把大窩凼變成一個現代機械美感與自然環(huán)境完美契合的工程奇跡,這是他心中一道最美麗的科學風景。
22年,8000多個殫精竭慮的日子。作為“造夢者”的南仁東,從北京到貴州,帶領科研工作者、普通工人、農民克服了不可想象的困難,實現了由跟蹤模仿到集成創(chuàng)新的跨越。
趙剛援引媒體的一段評價說,他從壯年走到暮年,把一個樸素的想法變成了國之重器,成就了中國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項目。
“FAST就像他親手拉扯大的孩子”
不少人用“20多年只做了這一件事”,來形容南仁東和FAST的關系。
說起當年勘察臺址,FAST工程饋源支撐系統(tǒng)副總工潘高峰談到了這樣一個畫面:那時候,南仁東常和年輕人一起,在沒有路的大山里攀爬。
在要爬最陡峭的一個山頂前,大家都勸南仁東在山下等著,看完結果向他匯報,他卻要和大伙兒一起上去,看看實際情況。潘高峰說:“南老師這么大歲數還要親自上去踏勘,搞得幾個設計院的老總也不好意思,也紛紛跟著爬上去了,其中一個院長還穿著西裝、皮鞋。”
那一年是2010年,南仁東65歲。他身穿工服、頭戴工帽,走過了貴州近百個窩凼。
也是這一年,FAST遇到了一次近乎災難性的波折,即索網的疲勞問題。
FAST工程調試組組長、國家天文臺研究員姜鵬說,當時工作人員購買了十余根鋼索結構,進行疲勞實驗,結果全部以失敗告終,沒有一例能滿足FAST的使用要求。南仁東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整個研制工作接近兩年,經歷近百次失敗,幾乎所有失敗案例南仁東都親自過目。最終,他還是帶著團隊研制出滿足FAST要求的鋼索結構,算是讓FAST渡過了難關。
FAST工程饋源支撐系統(tǒng)副總工李輝回憶,2014年,饋源支撐塔剛開始安裝,南仁東就立志要第一個爬上所有塔的塔頂。最終建成后,他的確一座一座親自爬了上去。
后來,李輝想明白了:老人是在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慶祝他心中的里程碑!
“FAST就像是他親手拉扯大的孩子一樣,他看著它一步一步從設想到概念,從概念到方案,到藍圖,再到活生生的現實,他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擁抱望遠鏡!”李輝說。
他的人生充滿了執(zhí)著、義氣和隨性
有人說,南仁東成就了FAST,而FAST也成就了南仁東。實際上,早在FAST之前,南仁東就已是著名的天文學家。
南仁東1945年出生在遼源市龍山區(qū),1963年,他以高考平均98.6分(百分制)的成績、“吉林省理科狀元”的身份考入清華大學無線電系,是當地10年間唯一考入清華大學的高材生。
“文革”之后,南仁東來到北京天文臺讀天體物理的研究生。后來,南仁東到日本做客座教授,幫助日本空間甚長基線干涉天文臺項目解決衛(wèi)星-地面VLBI的成圖難題。2006年,他被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射電天文分部選為主席。
趙剛說,多年來,FAST的創(chuàng)新技術得到了各方認可,獲得了各種獎勵,然而,南仁東個人的榮譽屈指可數。但他身邊的人都頗為默契地認為,南仁東本人并不在意這些榮譽:老南是個人生層次更為豐富的人。
姜鵬后來做了南仁東的助手,接觸深入了,經常能聽他講自己的故事:他上山下鄉(xiāng)如何度過艱苦而又快樂的10年,他如何回到北京天文臺,他又如何在荷蘭求學,在日本工作,又是怎樣回國的……
“他的人生充滿了執(zhí)著、義氣和隨性……我太喜歡了,是我多么向往而又可遇不可求的,我甚至嫉妒他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歷?!苯i說。
姜鵬說,老南身上有些品質是自己永遠也學不會的,比如憐憫之心:南仁東會以弱勢群體的角度審視這個世界,他資助過十余個貧困山區(qū)的孩子上學,至今仍有受資助的學生給他寫信。他在FAST的施工現場與工人打成一片,他記得許多工人的名字,知道他們干哪個工種,甚至知道他們的收入。
南仁東的學生、FAST工程接收機與終端系統(tǒng)高工甘恒謙說,南仁東愛煙如命,經常煙不離手。FAST團組里幾個較活躍的學生,把這些編成段子。南仁東聽到了,不僅不生氣,后來他自己還把這些段子拿過來,添油加醋再渲染一番。
當然,該嚴的時候,南仁東也不手軟。
“批評,批評,好像一直是這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為什么還是批評呢,我甚至有些小情緒?!苯i說。
然而,在別人嘴里,姜鵬聽到南仁東對他的評價,卻一直是不錯的。
5月15日,姜鵬給南仁東打電話匯報工作,姜鵬問他:“老爺子,聽說你要去美國(看病)?”
姜鵬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南仁東低沉的聲音,“是的”。他們沉默了半刻,令姜鵬沒想到的是,這時南仁東突然問他:“你有時間回來嗎?”
“這邊兒事太多了,我可能回不去。”姜鵬沒加思索,就這樣回復了南仁東。
至今,姜鵬還在為自己的這個回答而自責。
在FAST的團隊里,不少人都有類似的遺憾。這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FAST雖然已建成,但還未產出重大的科學成果。
這也是南仁東的一個遺愿,讓FAST這件科學利器早日取得突破性成果。潘高峰希望,那一天,世界各國的同行都將把目光聚焦在這里。潘高峰說到這里,抬頭望向前方說,“南老師,這一天,不遠了!”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邱晨輝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17年10月09日 0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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