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慶民(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石昌渝(1940—2022)先生是當代中國古代小說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他以一己之力,歷二十二年撰成“屬于自己的這個時代的”小說史——《中國小說發(fā)展史》。總結石先生的小說研究、治學方法,對于當下古代小說研究無疑具有啟示意義。
《十二金釵圖冊》 資料圖片
一
小說史撰寫,首先要厘清中國古代究竟有多少種小說,小說版本及流傳情況如何。中國小說歷史漫長,而具有學科意義的小說目錄學建立則較晚。1933年,孫楷第先生撰《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問世,被視為中國小說目錄學的奠基之作。嗣后幾十年,小說目錄著作雖有新作涌現,但難以滿足研究者的需求。尤其隨著新的小說文獻的不斷發(fā)現,學界需要較完備的小說目錄著作。在此背景下,石昌渝先生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2004),包括《文言卷》《白話卷》及《索引》,共計四百多萬字,收錄1912年以前創(chuàng)作的文言小說2904種,白話小說1251種。此目錄著作,是國際小說界合作的成果,是迄今收錄小說數量最多、最權威的目錄著作。此外,自2004年起,石先生參與“國家清史纂修”工作,承擔“典志·文學志·小說篇”的編撰,撰成《清史·小說篇》。這一小說目錄成果,對于撰寫小說史,大有裨益。
小說史撰寫,離不開史料;史學,從一定意義言,乃是史料學。然而在封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觀念里,小說是“子之末”“史之余”,是不入流的“小道”,長期以來不受重視,因而小說文獻散佚嚴重。以袁行霈、侯忠義先生編《中國文言小說書目》(1981)為例,先秦至隋代文言小說共計121種,佚超80%;唐五代共計233種,佚約40.4%;宋遼金元共計411種,佚約21.7%,存佚未詳約11.6%;明代共計695種,佚約0.9%,存佚未詳約37.1%;清代共計549種,存佚未詳約14.4%。白話小說因為俚俗,宋元明清時期的公私書目基本排斥之,加之明、清時期官方禁毀,散佚自不待言。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石先生與劉世德先生和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陳慶浩教授合作主編《古本小說叢刊》,搜集流落海外的古代小說作品,其中許多是國內不存的孤本、善本,共計小說169種,由中華書局影印出版。這些小說文獻的面世,嘉惠學林,也為石先生撰寫小說史提供了重要的文獻依據。
小說史撰寫,不可避免地涉及小說文體、小說起源、小說類型、小說現象與歷史背景之關系等重大疑難問題。這些重大疑難問題,學界或缺乏深入探討,或認識不一。對此,石先生進行長期、深入的研究,并給出自己的思考答案。譬如,關于白話小說的起源問題,《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宋元部”“小說”著錄宋末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所載107種“小說”名目,視之為話本小說。后來一些學者如趙景深、譚正璧諸先生均持此觀點,認為話本小說始于宋。石先生認為,羅燁所載“說話”中的“小說”一家的名目,不能作為書面作品的小說,因為口頭技藝的“說話”轉化成書面文學的小說需要一定的條件,宋代的印刷業(yè)不足以支撐話本小說這樣的閑書出版。白話小說最早的版本是元刊講史平話,這與元代蒙古統(tǒng)治者需要學習歷史和漢文化有關。由于元代皇帝、貴族大臣,大都不通漢語,經筵講官向皇帝、皇子講述儒家經典多要譯為白話,而講史平話,就是通俗地講歷史,所以它在元代的盛行絕非偶然;這也就決定了在白話小說的歷史上,歷史演義小說的成熟要早于話本小說。凡此重大疑難問題,石先生均依據史料、文獻,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考察,對中國古代小說發(fā)生、發(fā)展、轉變中前人未發(fā)或存有誤解的諸多深層問題作了獨立思考,并在具體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文學等背景中予以闡釋,從而得出合乎歷史邏輯的論斷。
在長期、深入研究基礎上,石先生撰寫了“屬于自己的這個時代的”小說史——《中國小說發(fā)展史》(2019)。石先生強調,重寫小說史,不是推倒舊的重來,而是堅持繼承中有所發(fā)展的態(tài)度,凡是科學的合理的,都予以吸納。譬如,《中國小說史略》將“類型”理論引入小說史敘述,“神魔小說”“人情小說”等類型概念已為學界廣泛認同并使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繼承魯迅的類型理論,依據小說發(fā)展實際狀況增加了公案小說、才子佳人小說等類型,進一步豐富了類型理論。小說史,是史料與史識的結晶;《中國小說發(fā)展史》即體現出鮮明的史識意識,且凸顯出“發(fā)展史”特點。譬如,石先生指出,清乾隆年間,“文字獄”高壓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生明顯變化:文言小說方面,模仿《世說新語》記載當代人物言行的小說,一段時期從文壇消失了;白話小說方面,也不敢涉獵時事題材,即使寫人情世態(tài)也避開當世,如《儒林外史》故事定于明成化年間,《歧路燈》故事定于明嘉靖年間,《紅樓夢》則無朝代年紀可考;政治的高壓,驅使吳敬梓、曹雪芹把關注力投向人的內心情感世界,其筆力穿透現實政治的表層,而直指專制制度下的人性與人的靈魂,從而“實現了小說從講故事到寫心靈的歷史性轉變”。小說史的任務,是對古代作家、作品作出恰當的評價。這不僅體現了撰寫者的史識,也反映了其評價立場、審美觀念等。好的小說史,傾注著撰寫者的情感與心血,雖曰史而又表現出鮮明的個性,《中國小說發(fā)展史》即如此,這從對小說作品充滿睿智與溫情的闡釋可見一斑。如稱:“《聊齋志異》絕無紗帽氣、市儈氣和窮酸氣,始終都有一種穿透庸俗的獨超眾類的自然高雅的精神力量,閃爍著人性的善良、純潔、溫柔和優(yōu)美的光輝。”這是對《聊齋志異》的闡釋與贊美,也是對蒲松齡人格的闡釋與禮贊。質言之,貫穿于《中國小說發(fā)展史》的,不僅有理性批判,道德評價,更有對真、善、美等人類共同價值觀的堅守。
二
在現代學術體系中,小說是文學體裁之一,石先生稱之為“散文體敘事文學的小說”。小說史撰寫,堅持文學立場,本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問題的復雜性在于,中國古代小說有其獨特性:一方面,在中國古代文化體系中,小說乃子書之一,自《漢書·藝文志》以下歷代史志及公私目錄著錄的“小說”——這構成文言小說的主體,一些作品內容駁雜,文體蕪雜,這些作品如何取舍,學界至今有不同看法。另一方面,與傳統(tǒng)目錄學所謂“小說”概念不同,宋元“說話”有“小說”一家(它是一種技藝,非書面文學),由此發(fā)展而來的“小說”概念到明代發(fā)生質的變化,即由口頭文學轉變?yōu)闀嫖膶W,具備了作為散文體敘事文學的“小說”概念的內涵;嘉靖年間洪楩編刊《六十家小說》,此“小說”是在以往傳奇與民間“說話”基礎上發(fā)展而成的敘事性散文文體,與傳統(tǒng)目錄學所謂“小說”內涵存在本質不同;隨著話本小說、章回小說的發(fā)展,散文體敘事文學的“小說”理論逐步豐富。那么,《中國小說發(fā)展史》所論“小說”如何界定?石先生認為,以“散文體敘事文學的小說”為論述對象,主要包括傳奇小說、話本小說、章回小說等,并指出散文體敘事文學的小說最早形態(tài)是唐傳奇,決定它小說性質的是重視娛樂功能和放棄實錄原則。這種觀念在后來的話本小說和章回小說中得到更充分體現,它們?yōu)槔碚摷姨峁┬碌奈谋疽罁?/p>
小說史的本質是史,史的研究,離不開傳統(tǒng)考據學,《中國小說發(fā)展史》正貫穿這一治學方法。譬如,《水滸傳》成書時間,一般文學史認為在元末明初,也有學者定于宋元時期。石先生認為,小說作者在敘述中不可避免地會顯露他生活時代的物質和精神印記?!端疂G傳》中寫了子母炮,石先生依據史料文獻考證子母炮出現在明正德末年,開始制造和裝備軍隊在嘉靖初,因而提出百回本《水滸傳》成書于嘉靖初年。這對于推進《水滸傳》研究,無疑具有積極意義??紦W有其原則與方法,考證中應嚴格遵循,否則就會出現偏差。如《西游記》研究中,一些學者據《樸通事諺解》敘及《唐三藏西游記》情節(jié)、注中提及百回本《西游記》十幾處關目,遂推斷《西游記》在元代已粗具后來百回本規(guī)模。石先生指出,《樸通事》成書在高麗末期(約中國元末明初),《樸通事諺解》成書于朝鮮顯宗時期(約清康熙十六年)。據《李朝實錄》成宗十一年(1480)、十四年記載,對《樸通事》進行修改,改題《翻譯樸通事》,又經過約一百年,對《翻譯樸通事》又作修改,這就是《樸通事諺解》。從《樸通事》到《樸通事諺解》,在《西游記》的敘述文字上究竟作了哪些改動,因《樸通事》未見,《翻譯樸通事》僅存上卷,而有關《西游記》文字在下卷,故不得而知。石先生推測,《樸通事諺解》修訂時,百回本《西游記》已廣為人知,不排除修訂者引用百回本《西游記》作注的可能??陀^地說,以后來成書且經修改的《樸通事諺解》為據,證明《西游記》在元代粗具百回本規(guī)模,這是有瑕疵的,石先生的論析,符合考據的原則與方法。可以說,在古代小說研究中,諸多問題不作具體考證,就難以揭示其事實真相,因而也就難以作出較為符合歷史事實的解釋;《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中富有啟發(fā)性的考證,足以說明這一點。
自然,在小說研究中,考據有其限度,考證不能代替分析、闡釋。小說研究,屬于文學研究的一部分,文學研究涉及審美、娛樂等問題,這就需要理論。石先生在治學方法方面,既重考據,又重理論;他的《中國小說源流論》(1994)首次將小說史的研究從題材引向文體,有著明晰的理論意識;石先生強調,理論對于古代文學研究非常重要,但理論只為研究提供立場、觀點和方法,不能把理論作為標簽貼在古代文學上;這一點,也體現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中。譬如,他運用敘事學理論分析小說,指出史傳敘事方式,一般采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客觀敘述,史傳敘事方式為小說所繼承。在敘事層面,小說與史傳如出一轍,二者區(qū)別在于:史傳是實錄發(fā)生過的人和事,是以文運事,小說是虛構情節(jié),是因文生事。又指出,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在敘事方式上有明顯差異,話本承襲了“說話”的敘事方式,它的特點是“說給人聽”。話本小說的作者始終站在故事與讀者之間,扮演著說故事的角色。理論的恰當運用,提升了《中國小說發(fā)展史》的品格——它不是一般的小說作品的編年排列,而是體系嚴密、理論意識鮮明的小說史典范。
當然,石昌渝先生留給學界的,不僅有《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古本小說叢刊》《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也不只是他的治學方法,更重要的,是他的治學態(tài)度:追求真理,即堅持追求事實真相,不迷信權威——這是一代學人留給學界最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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